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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青空之蓝

  序章

  漆黑无月的夜里,只有北斗星高高悬挂在天宇,凛冽错落。

  有一片淡淡的薄云忽地飘来,笼罩了北斗。

  那是一颗若有若无的虚幻星辰,名为幽寰,象征着亡者。它忽然出现在天宇里,落在了北斗星上,彷佛被一阵风吹着,从第一颗星开始,沿着斗勺下移。

  那一刻,北斗忽然开始缓缓的旋转!

  斗勺倒转,旋转中七星在迅速地变暗——一颗接着一颗,从贪狼,巨门,到禄存,文曲,廉贞……在一颗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当武曲也熄灭后,北斗的第七星:破军,忽然盛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幽寰落在了破军上,宛如一层薄雾,瞬忽消失。

  “唉。”在那颗虚幻的星辰消失的瞬间,天地的尽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微而悠远,在黑暗的荒野里回荡。

  随着那一声叹息,彷佛有什幺被唤醒了。大地发出了低沉的鸣动,雷声在地底由远而近滚滚而来,彷佛有千军万马奔驰,要从黑暗的地底奔腾而出,扑入阳世——破军光芒如血,照耀着黑沉沉的天和地,大地忽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

  一道金色的光从缝隙中射出,光芒里浮现出巨大的黑影。

  邪气迫人而来,狂风呼啸,黑雾弥漫。天地间所有的邪魔恶灵云集而来,簇拥着从它们的魔君。那个魔从地底破土而出,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煞气和黑暗。穿着金色的盔甲,左臂上涌动着金色光芒,坐在一个巨大的金座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子是暗金的,毫无生气,在睁开眼的瞬间,荒原上所有的生命在一瞬间枯萎。

  天地黑暗,北斗在头顶旋转,如血的破军照耀着这个从地底出来的魔——就在这样的光芒里,那个魔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天地开口:

  “我回来了……”

  破军向着东西南北方向各自走出了七步,彷佛在寻找着什幺。在他踏出的地方,落下了七个血红色的脚印——那一瞬,有无数的血从地底涌出,整个天地一片血红!

  是的,魔苏醒了。他在寻找着什幺。

  然而,他寻找的每一个足迹,都将令这片大地血流成河!

  “唉……”天际又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然而,那一声叹息却是如此熟悉,宛如雷霆一样令金座上的魔颤栗。天地尽头有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走来。

  “师父?”魔霍地回头,“是你幺?”

  天地的尽头浮现出一丝微光,仿佛是朝阳即将升起。然而,在微光里,却浮出了一个白衣女子的剪影——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望着从黑暗大地里破土而出的魔,没有说话。风从北方来,轻轻推动她的轮椅,吹动她垂落的长发,飘逸如梦。

  “师父!”那个魔奔向她,欣喜若狂,“师父!”

  他踉跄跪倒在轮椅前,深深亲吻她的衣裾,语无伦次:“你终于回来了。”

  在他跪下的瞬间,那些追随着他的邪灵和黑气同时一拥而上,然而,在离开轮椅上的白衣女子一丈时却齐齐退散,似是无法靠近那种纯白色的光芒。

  魔跪在她脚下,宛如一个迷失而孤独的孩童。轮椅上的女子垂头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她默默垂手轻抚魔的长发,眼神悲悯而温柔,忽然间手腕一翻,抬起了手指向了天空——她的手心里绽放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华,彷佛耀眼的闪电,转瞬一分为六!

  那六道光射向天地六合,然后又从苍穹各处激射而返,彷佛六支利箭齐齐落地,首尾相连,围成了一个圈,将那个刚觉醒的魔困在了中心!

  “师父?”魔茫然抬头,四顾,“师父!”

  那一瞬,轮椅上的白衣女子凭空消失了,宛如一层薄雾的散去。

  “时辰到了,命轮转动——诛魔!”

  九天之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如雷霆。那一个白色的光圈急速收缩,化成六道白光,向着居中的魔逼过来,将他重重困住,光里幻化出六个虚幻的人影,各执利器。

  “师父!师父!”魔仰天呼喊,疯狂地伸出手,“师父!”

  然而,那个白衣女子彷佛雾气一样消散在他的手指间,不留痕迹。

  天地如磬,破军的血色越来越浓重,邪魔重新汇集起来,黑气笼罩着天帝。魔站起,试图狂奔追逐向那个消散的幻影,就在他动身的那一瞬,光之轮迅速旋转起来,和天上的北斗对应,天地间陡然陷入了一片眩目的白光之中。

  白光。黑暗。白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的裂痕缓缓闭合,魔的身影消失在夜里。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朝阳如旧升起,大地光彩重生,彷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阿弥陀佛……”黑暗里,有人宣佛号,“破军熄灭,又渡一劫。”

  ※※※

  这一年,是空桑历白帝十八年,离盛极一时的云荒光明王朝开创已经八百九十八年。

  这一年,同时也是海国历伏波海皇九十年。离鲛人摆脱陆上人奴役回归碧落海,于璇玑列岛上重建海国已经八百九十七年。

  这一年,更是沧流历九百九十一年。离沧流帝国被空桑和海国人联手击溃,冰族人被驱逐出云荒,已经八百九十九年。

  时间流逝,九百年鸣镝无声,这片大地从上一场浩劫中渐渐休养过来,从凋零逐步走向复苏,从复苏走向繁荣——神的时代早已结束,那九百年前流下的鲜血也已经被光阴冲淡,无数轰轰烈烈的过往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冥冥之中,宿命的轮盘却从未停止过转动。


  第一章 莲花

  传说中,这里是北方的北方,天地的尽头。

  从极冰渊位于云荒七海里苍茫海的尽头。不同于其他六海,这片海是凝固不流动的,大片的冰壳覆盖了海面,只在冰川缝隙之间才可以看到一线深湛的海水,蓝到发黑,隐隐透出一种森冷的静谧,彷佛藏在大地深处的眼眸。

  从极渊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水从地心涌出的,却比冰更冷,足以冻僵一切生物,甚至连鸟都无法飞渡这片大海,因为只要一旦在茫茫大海上落下休息,爪子便会被冻结在浮冰上。

  传说中,甚至连八千年前一统天下的星尊大帝,率领铁骑驰骋四方、荡平海疆六合,然而,他的军队却也始终不曾踏足过这片荒芜的冰海。

  这是一片不属于人世的净土,如更北方“归墟”一样不可踏足。

  云破月出,皎洁的光芒洒遍海面的巨大冰川,映照得整个从极冰渊彷佛琉璃世界。无数冰山的在风里随着潜流缓缓移动,千奇百怪,彷佛巨大的鱼类在水面下逡巡时露出的鳍。

  然而,在这样寸草不生飞鸟不度的极寒之地,冰棱中却映照出一个人的脸庞。

  “又到时候了幺?”一声轻轻的叹息。年轻的男子抬头仰望天宇,一手轻拍着万古不化的冰川,一手默默算计着什幺,眼里露出了隐隐的担忧。

  他有着海国鲛人特有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眼眸,容颜绝美,风姿俊逸,映照在琉璃般晶莹的冰山里,宛如雪月辉光。只是彷佛在冰天雪地的极寒之所呆得太久,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竟似和周围的冰川融为一色。在这样寒冷的地方,他开口说话时居然没有一丝的热气吐出,彷佛他的呼吸比冰更冷。

  他坐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在北海上不知漂浮了多久,半身都被层层冰封。冰中的人看了半日的星象,叹了口气,然后侧过头倾听着风里依稀的乐声,彷佛在曲声里追忆着什幺,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微妙,笼罩在似梦非梦的幻影里。

  冰海之上有人在弹琴,泠泠彻彻,一声声如天上传来。

  那个人听了半晌,不知道想着什幺,不觉又微微叹息了一声。

  声音刚落,只听噗拉拉的一声,有什幺从半空飞落,停在那个人的肩上——定睛看去,却是一只洁白的鹤。奇怪的是那只飞过冰海的鸟儿竟然丝毫不觉得寒冷,在他肩上跳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掉到他的掌心,再也不动。

  ——那是一只纸折成的飞鸟,居然自行飞过了苍茫海来到了这里!

  “到得这样快?”那个人低语,熟练地伸手拆开了它。

  那张纸展开后大概一尺见方,上面印着淡淡凤尾罗水印,依稀还带有女子的芬芳气息,正是百年来他所熟悉的——如惯例,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分别是某些人的姓名、年龄、居所等等讯息。

  那个人默默看了一遍,手指一错,一团幽幽的蓝色火从指尖燃起,转瞬将纸鹤化为灰烬,眼里却有些疑惑:信上的名字只有五个,比往年少了一个。

  纸鹤飞过后,这片北海又恢复到了只有冰山冷月的沉寂。北极星高高悬挂在海面上,指引着天宇里里最北的方向,而其下的北斗七星却光芒黯淡。

  那个人望着七星里那空缺了一处位置,若有所思——又到了三百年爆发一次的时候了幺?该走了!他猛地抬手撑住了冰面,一跃而起。只听一声裂响,封住他的冰转瞬层层碎裂。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跃下冰川,投向那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在他跃入冰海中时,那一缕雪里传来的曲声仿佛微微顿了一顿。

  ※※※

  厚厚冰层覆盖下的大海,水底酷寒,足以让一切生灵失去温度。

  他却彷佛一条银色的鱼,悄无声息地在冰海游弋,蓝色的长发在凛冽的水里散开,如同一匹优美诡异无比的绸缎在深海里飘曳。

  没有人曾潜入过从极冰渊的海底,所以,也从未有人见到过如此的奇景——

  在这个世上最寒冷的深渊里,层层浮冰之下,居然封冻着一列列巨大的骸骨!那些灰白色的骨骼沉没在深海最底下,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每一块都有一百丈长,整整齐齐地排布着,彷佛海底一座森然而庞大的城市,让掉落其中的人显得微小如芥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龙冢”。

  龙是七海的主宰,也是海国鲛人们供奉的神灵。传说中,龙神和上古传说中“云浮城”里的神族们诞生于同一个时代。然而,龙不老,却并非不死。它万年一换形,遗下巨大的骸骨。然而龙又是具有极高智慧的神灵,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每当大限来临,便会悄然离开尘世,去到天尽头一个神秘的所在,等待下一轮转生。

  龙的遗骸是极其珍贵的、不属于人世的宝物。

  传说中龙牙可以制成绝世的利剑,鳞可以制成坚固的金甲,甚至它的每个骨节里都藏有价值连城的明珠,一颗足以买下半个叶城——那样的传说,令成功闯入过帝王谷皇帝寝陵的盗宝者都为之疯狂,几代人远赴北海,想要寻找传说中的龙冢。

  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因为龙冢藏在从极冰渊的底下,天下任何人都到达不了的极寒之所在。不但飞鸟无法落足,甚至连鲛人也无法抵达——那样的寒冷,能让鲛人本身就没有温度的血液也彻底地凝结。所以,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圣地,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人曾经抵达。

  然而,此刻这个人却在巨大的森然骸骨中潜游,自由自在。他的双足在跃入水中的瞬间悄然合拢,深蓝色的鳍从足尖和双腿两侧悄然展开,宛如一缕轻得没有质量的游魂,转瞬已经深入水下数百丈,连一口气都没有换过。

  那是一个鲛人,白衣蓝发,双瞳湛碧如深海。

  他从万古不化的冰川上跃入深海,一直穿过了那些高大如林的巨龙骨骼,来到了龙冢的中心——每一条龙在死时都把头颅朝向了同一个方向,彷佛在守望着什幺。

  尸骸的中心是一座玉石的高台,龙纹围绕着台基,蟠龙云海,吞吐着宝珠。高台四角伸出玉石龙首,拱卫着正中的一个神龛,里面有一颗青色的琉璃宝珠,正闪着瑰丽无比的光芒——那种光芒映照着海底的墓地,让那些高大的骸骨都染上了一层青色,森严而诡秘。

  那个鲛人潜游到了神龛前,阖起双手微微一礼。

  那一颗珠子,正是传说中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蛟龙的宝珠。

  和天地间任何生灵不同,龙族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形体,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在高台的下方,有一条巨大的龙静静躺在水底。

  那条龙是活着的。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气息在水底回旋,彷佛一阵小小的旋风。然而,那呼吸却是时断时续,接近枯竭。

  ——那是一条垂死的龙,在这里等待死亡到来已经一百年。

  这一世的龙神已经存在了九千多年。八千年前,它为了守护海国,曾经和云荒大陆上的星尊大帝血战。九百年前,它又带领着族人逃脱奴役,回归碧落海重新建立国家。

  ——然而,即便是这样深受爱戴的神灵,也有万年一换形的大限。

  那个人来到了高台的西南角,将手按在金色的鳞片上,屈膝对那庞然大物禀告:“龙神,原谅我。时辰又到了,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海底忽然出现了一阵悠远的低吟。龙似乎暂时醒了,满身金鳞翕动开合,水底彷佛有千万星辰浮动。随着龙的呻吟辗转,整个海水都在微微荡漾,隐隐有沸腾的迹象。

  “很痛苦吧?”那个人低声叹息,抚摩着金色的鳞甲——那一片金鳞足足有十丈方圆,大得如同一面墙壁,光可鉴人。然而奇怪的是,那面“墙”上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似在由内而外的一寸寸碎裂,出现崩溃的前兆。

  “云浮城中的天人尚有五衰,龙族亦无法摆脱。”那个人低声祷告,“龙神,不久您就能从这个衰朽的躯壳里解脱——但在这个过程里,为了子民,请您尽量忍受。因为您只要一怒便能令七海翻腾,海国动荡。”

  他的声音有奇异的魔力,仿佛可以和神灵沟通。

  垂死的蛟龙渐渐恢复了平静,再不挣扎,只有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响彻海底,彷佛旋风来了又去。金鳞破裂,龙血流入海水里,奇怪的是却并不弥漫,反而凝结成如同珠子一样的殷红颗粒,铮然掉落在冰冷的海底。

  龙血之珠,可以辟百毒。

  “龙神,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那个人低声,“同伴们在召唤我——”

  他对着龙神抬起左手,掌心里骤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转轮!

  那个命轮浮凸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得手心上,不知道是纹上去还是画上去,栩栩如生。那个纯金色的命轮共分六格,中心镶嵌着蓝色的宝石,从皮肤下透出四射的光芒,居然在那个人的掌心活了一样的缓缓转动!

  “命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了,”那个人低声禀告,“我必须去,否则云荒将会陷入大乱。”

  垂死的龙神吐出一声长吟,明月一样的眼眸微微闭合。

  “多谢龙神的准许。”那个人单膝下跪,将手按在龙鳞上,低声,“接下来就让暗鳕陪伴您吧,我会在一年后回到这里,一定赶在您尚未开始换形之前归位。”

  龙微微颔首,然后很快又陷入了沉寂,默默阖上金鳞。

  “告退了。”他低声道,足尖一点,从万丈深的海底浮出,宛如一道轻烟般飞速上升。

  他无声无息地浮出海面,头顶正是原先静坐的那一块巨大浮冰——从裂缝里仰头看去,在那琉璃一样透明的百尺坚冰中心,居然封冻着一把黑色的剑!

  那个人从冰冷的大海里掠出,凌空一招手。

  彷佛听到了召唤,“喀喇”一声,那把长剑竟然瞬间破冰,一跃而出!

  坚冰片片碎裂,化为漫天流星洒落北海。彷佛和主人阔别已久,那把剑一经入手,立刻吞吐出一道白色的剑芒。剑做黑色,古朴洗练,大巧不工,显然是上古的神物。

  挺拔的剑脊上还刻有四句铭文: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星辰万古,惟我独尊!〗

  “辟天,好久不见。”那个人低声喃喃,轻轻抬手抚摩着剑脊,看着剑柄上镶嵌着的一颗的淡紫色明珠,眼神一黯,“紫烟……又是六十年了。”

  他低下头,轻轻将冰冷的嘴唇印在那颗珠子上,眼里的神色空茫而辽远。

  忽然间,一声裂帛般的划弦,曲声铮然,将他从沉思里惊醒。

  那个人抬起眼——远处的大海上,浮动着另外一座晶莹的冰山。在水晶一样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洁白的莲花。重瓣,花大如轮,盛开后直径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黄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彷佛琼台仙葩,瑞气万千。

  在那朵瑰丽华美的莲花下,竟然趺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面色宁静安详,坐在冰雪之上,手里抱着七弦琴,一袭红衣宛如跳跃的火——那是这一片极北冰渊里、一片苍白中唯一鲜活的色彩。

  莲花下坐着的,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自从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后,暗鳕历经艰苦、从碧落海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从极冰渊,接替了她的位置,独自在冰川之上、莲花之旁,守着这片净土。

  百年来,他们已经在这片沉寂的大海上静默地遥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身为龙冢守护者,历代女祭都要在冰上守望着神祇和墓园,无论璀璨容颜还是惊世灵力,都在沉默里化为深潭湛流,一去不回。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一百多年,从未离开过一步,每日只是反复弹奏着同样的曲子。甚至每次见到她时,她连弹琴姿势都和几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彷佛一尊活着的还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变的,似乎只有她身边的玄冰龙莲。

  每隔十年,便缓缓展开一瓣。

  这种巨大的莲花是从极冰渊才有的、极其珍贵的圣物,盛开在没有任何外人可以到达的龙冢之上,晶莹剔透,柔静多姿。在它盛开的方圆十丈之内,夏不惧炎日,冬不惧酷寒,如沐春风般的祥和。

  这种神奇莲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每十年展开一瓣,一千年才开放一次,花期却短暂如流星——当完全绽放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它便会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传说在它最后一瓣展开之前,用流光川上出产的玉石琢成玉壶,便可以接住这朵融化成水的冰莲。而如果有人能收集到那种圣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

  然而,鲛人的生命也不过只有一千年,这天地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玄冰龙莲开放的那一瞬——又有谁能真的用毕生的时间,去等待一朵花开?

  如果真的有,或许,也只有历代的海国红衣女祭司——因为,在这个时间都会被冻结的地方,只有她们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着暗鳕,止不住默默叹息了一声: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样,原本是重建海国的两大元勋之一。这位传奇的女子是鲛人里最优秀的战士,一生都在为摆脱奴役、回归碧海而战斗,甚至不惜牺牲了毕生的幸福。然而,在带领族人回到碧落海后,她却选择了在这里孤独终老。

  族人暗地里说,碧是一直无法放下那个在战争里被她割舍的陆地上的爱人,所以,在获得自由后也无法解脱,只能远赴极北的冰海,在莲花下默默静坐,以求得内心的安宁平静。

  然而,暗鳕身为族里最美的女子,出身显赫,玉颜锦绣,原本可以和望族联姻甚至嫁入皇室,却偏偏也选择了将自己禁锢在了这里,生生将最好的年华烧成了灰烬。从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幺抛弃繁华,离开了人世。

  冰封住了所有的一切。

  然而,她的心里,到底又是隐藏着什幺样的事?

  彷佛觉察到了他遥远的注视,莲花下的女子抬起眸子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弦——当她的琴声歇止时,整个北海彷佛忽然间寒冷了许多倍。那个冰雕般的美人微微低首一礼,终于开口了,声音如风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幺?”

  他无声地颔首:“龙神就拜托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幺,只是重新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弹奏起了冰雕的十二弦竖琴——蓝发飘逸如缎,手指洁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隐隐透明。

  他听出她弹奏的是一曲《天上谣》,便知道她已经在和他告别。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每一次当他要短暂地离开时,她都会弹奏这一曲来为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龙莲一眼,发现这朵奇葩已经接近全部开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开。他笑了一笑,转身跳下了浮冰——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足尖踏着从极冰渊里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个瞬间,那个人便从大海之间消失了。

  ※※※

  离北海极其遥远的地方,棋盘洲的沉沙群岛。

  暗无星月的西海上,祝颂声绵长起伏,无数点光芒闪耀。

  ——那是灯。一盏一盏,漂浮在海面上,彷佛浩瀚的星辰列阵。然而奇怪的是,任凭海涛来去,风波动荡,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却依旧一动不动,彷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住。

  西海上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一片,竟是聚集了上万的人。

  夜色如墨,一个仪式正在狂热地进行。

  火焰跳跃,沉沙群岛上的这场盛会正在进入高潮。鼓声隆隆,火光中,只见一行人面向岛中央的高台,静默地跪着。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每一个都穿着银黑两色的戎装,行动整齐划一,齐刷刷地匍匐时,腰间的佩剑在地上磕碰出刺耳的声音。火光明灭之中,那一双双眼神如此沉稳锐利,彷佛一批即将扑出去噬人的猛兽。

  那是出征前的战士们。

  而居中的高台上,坐着九位穿着长袍的人。那些人穿着奇古的衣衫,戴着高冠,手里各自捏着一根占卜用的蓍草,长袍在海风里飞扬,彷佛九座漂浮在大海上的奇特尖碑。

  他们凝望着黑色的大海,目光深邃而宁静,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已经坐了很久。

  然而在这些一动不动坐着的人里,却有一只手在无声地在袍袖下动着:那只手修长而灵巧,速度快得惊人,那根蓍草在指间翻飞,一会儿被编成一个麻花辫,一会儿又被折成了一个蜻蜓,彷佛编的人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甚至不用看上一眼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这一根小小的蓍草。

  百无聊赖玩着蓍草的是最年轻的长老,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手指动得飞快,然而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继续正襟危坐。

  仪式已经进行到了高潮,高台的中心,一群人却正在狂欢。

  那些人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身量单薄,面容稚嫩,尚未到达披甲出征的年龄。在铺天盖地的鼓声和祈祷声里,那些少年穿着白色的长袍,一起围着火堆起舞,一个个面上的表情都如痴如醉。

  火光明灭中,少年们一边狂舞,一边传递着一只巨大的酒杯。

  那只杯子是纯金打造的,足足可以装下一升的美酒,沉重而芬芳。酒在杯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粼粼荡漾。仿佛那是琼浆玉露,那些少年人疯了似地抢夺着那只金杯,大笑着,俯身一个人喝一口,任酒水淋漓洒遍胸襟,一边舞蹈,一边将杯子轮流传递下去。

  那种酒的力道似乎霸道得超常。只喝了一口,喝过的人脸上便浮现出浓烈的酡红色,舞动的速度陡然间加快了一倍以上,跳得几近疯狂。狂舞之中、开始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有几个人的肢体居然会以奇特的角度弯曲——比如将脖子转到了背后,或者用脚反过来踢到了后脑!那些举动是如此诡异,离得近的人甚至可以听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鼓声到了急处,甚至有人跳着跳着就到了高台边缘,不知道被什幺样的魔力控制,竟然面带笑容、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彷佛飞翔般从数十丈高的台上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那是一场疯狂的舞蹈,触目惊心,然而旁观者却安之若素。

  仪式还在继续,无论是台下的战士们还是台上的白袍长老都面不改色。

  那群少年就这样一直跳了半个晚上,彷佛被激越的鼓声控制,丝毫没有疲倦,也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甚至那些断了骨头倒在地上的人都还面露笑容。

  这一场残酷的“舞蹈”里,不停的有人倒下去。当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台上的人已经只剩下了稀疏的一二十个。那些“舞蹈”到此刻已经渐渐变了形,在隆隆战鼓声里,少年们的肢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着,闭着双眼迅速地旋舞,满面欢喜。

  当鼓声最急切、祝颂最狂热时,奇迹发生了。

  ——渐渐地、舞得最快的几个人,双足居然离开了地面,身体凌空浮了起来!

  “成功了!”当那一群少年舞者漂浮而起的刹那,人群中发出了轰然的狂喜,那只传递着的金杯终于停住了——那个巨杯里的美酒已经空了,而高台上的那群少年里已经只剩下寥寥十数人。那些孩子都悬浮在空中,犹自闭着眼睛,飞快地起舞,姿态诡异。

  “好了,”忽然间,主持者低低开口,“到此为止。”

  毫无预兆地、狂欢至此结束。鼓声顿歇,如雷霆乍收。当长老们的手抬起来时,祭台上下的所有人都瞬间沉默下去了。只有涛声回荡在耳际,一波一波,彷佛命运之手永无休止地按着节拍。歌咏渐止,如风停水上。海面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沉入水底,等到最后的七盏灯沉没,海面上便彻底一片黑暗。

  “长老,时辰到了幺?”终于,黑暗里有人低声问。

  “到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看着高台底下整装待发的军人,“去吧,战士们——以破军的名义发誓: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黑暗和罪恶都踩踏在脚下!”

  “谨尊十长老之命!”无数人一起轰然回答,黑暗里只见寒光闪耀,粗砺的手按在胸甲上,“我等以破军的名义发誓,哪怕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带领圣女去往彼岸!”

  铁甲战士一齐俯身行礼,黑暗里有数条船掉转了头,乘风破浪而去。

  那些船共有七条,形状非常怪异,彷佛一个个巨大的银白色海螺。更奇特的是那些船竟然不是木质,发着幽然的金属光泽,在波涛里悄无声息地沉浮——只是一个瞬间,便漂出了十几丈,然后潜入了海面以下,只余水面漩涡无声荡漾。

  七艘船沉入水底消失后,空荡荡的海面上只有一物发出晶莹的柔光来,彷佛是一轮明月从海底浮出。

  ——那是一艘纯银做的舟,浮在在没有星月的大海之上,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船很小,小到只容一人乘坐,彷佛一片银色的叶子——没有舵,没有桨,没有帆,从船头到船尾都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和符咒,细细看去,竟然是以“璇玑”为中心绘制的九野星斗分布图:天幕上七星璀璨,其中第七颗星正盛放出强烈的光芒,照耀天宇,遮蔽了日月。

  在那条小小的银舟里,居然沉睡着一个少女。

  那艘银舟仿佛是特意为她量身而打造,船舷的弧度贴着她的肩和手,安稳地托着她。那个少女静静地仰躺在那里,面朝苍穹,阖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口,摆了一个奇特的手势,彷佛握着什幺按在心口上。

  她的脸上罩着一层白纱,宛如一层淡淡的雾,遮住了容颜。

  那条小船被七条银索牵引着,缓缓从群岛中漂向遥远的彼岸,转瞬不见。

  元老院的长老们坐在大海中间的高台上,凝望着船只秘密出发的方向,低声祈祷。

  “星槎载着圣女去了。”许久,居首长老低声叹息。

  “这次真的能成功幺?”高台上的一个长老满怀疑虑,“快九百年了,‘命轮’的人一直在暗中守卫着云荒。我们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前去,却始终……”

  “此次圣女能诞生在我族之中,乃是上天眷顾。九百年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首座长老望着手心里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叹息,“我们为这一日已经整整准备了一个轮回——何况现在空桑大军压境,初阳岛危在旦夕,我们没有别的退路。”

  “初阳已失?”其余几位爆发出了惊呼,显然那是极其不利的消息。

  “此刻尚未。”首座长老低声叹息,水晶球在他掌心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那里面,竟然隐约折射出各种各样的幻影,一会儿是茫茫大海上远去的船队,一会儿又是隆隆炮火声里的战场——而首座长老巫咸凝视着水晶,竟似能在里面看到他想要看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但此次空桑动了真格,竟再度派出了白墨宸!——目下征天军团处于荒废的边缘,兵力太悬殊,只能退守。我令战士们守到明年末便可撤回津渡海峡,将初阳岛陆沉。否则,代价太大。”

  “明年……”长老们喃喃叹息,若有所思。

  “是啊,到了那时,星斗的位置便可以确定。”首座长老低声,语意深远,眼眸里隐约有杀戮之意,“破军保佑。只要撑过明年,局面便能翻转过来!”

  九位长老一起抬首望着漆黑的苍穹——北极星高悬在天宇深处,其下北斗七星凛冽错落地排布,亘古不变。然而,第七颗星的位置却依旧空缺。

  北斗第七星,破军。素来有汹涌澎湃、善战披靡之意,却也是杀破狼星系中变数最大的一颗星,意味着杀戮和毁灭。传说每三百年它便有一次猛烈的爆发,亮度甚至会超过皓月——而被这颗星辰照耀的人,在拥有毁灭性的惊人力量同时,也注定一生漂泊动荡,孤立无援。

  九百年前,冰族那个具有魔一样力量的统帅,也有着同样的名字。

  然而,在九百年前那场战争里,破军也被敌人封印,冰族也被空桑和海国联盟击溃,被迫离开云荒大陆流亡西海——数百年来,那颗象征着汹涌澎湃之杀戮力量的星辰一直暗淡无光,彷佛沉睡一样,任凭世间万物盛开凋零,光阴流转消逝。

  它在等待什幺?他们又在等待什幺?

  如今,已经是第三个三百年了。

  漂流在西海上的子民们,何时能踏上陆地、重归故园?

  ※※※

  军队出发,狂欢过后的高台上只有海风呼啸。

  风里飘转着衣袂。那些少年人还在闭着双眼狂舞,身子悬浮在空气里,面上充满喜悦,竟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除了寥寥几个浮空的少年,另外人在鼓声歇止后倒了一地,显然已经从美酒的魔力中苏醒过来,有些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而有些已经死去。

  高台下围观的平民里有人暗自在哭泣,却没有人上来将自己的孩子抬下去。

  “一、二……”首座长老抬起手点数了一遍,彷佛是一个清点羔羊的牧羊人,有些遗憾地叹息,“可惜,今年竟只得了十九个。”

  “是啊。”另一个长老回答:“最近的几年里,‘觉醒者’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

  被称为“巫咸”的首座长老摇了摇头:“也难怪,我们都已经连续遴选了几十年,有灵力的孩子就如赤金砂矿藏,也会越来越稀少。”

  另一个长老提议:“是否应该加大‘醍醐’的药量?”

  “不可以。”巫咸断然否决,“你也看到了,如今的药量已经是极限——若是再加大药量,只怕十个里有九个孩子会在狂欢里因脑部溢血而死。”

  “无法被选中的孩子,即便活下去意义也不大。”巫朗声音冷酷,“冰族只需要战士。”

  “就算无法成为觉醒者,也同样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啊!”巫咸回答,俯下身去抱起了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少年,默默阖上他的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就像每个种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一样。飞廉将军的遗训,你们难道忘记了?”

  听到首座长老提及开国元勋,其他长老不敢再说什幺,纷纷沉默下去。

  “我们冰族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铁啊!”巫咸望着高台上死去的少年们,语气沉重,提高了声音,“这也是我们被赶到西海这个荒僻之地后,尚能坚持到今天的缘故!这些孩子,无论是否被选中,他们和真正的战士一样都是无比光荣的!”

  他蓦然转过头,看着另外八名长老:“不能轻贱生命——数百年前我们是怎样失去云荒大陆而亡国的、你们难道忘了幺?”

  另外八位长老脸色一肃,齐齐颔首,将手按在心口,“不敢忘!”

  “记住,在九百年前破军血洗帝都、破除一切规矩的时候,冰族的门阀时代便已经结束了。”巫咸沉声提醒,“亡国之下,岂有贵族?”

  “是。”其余长老低下头去。

  “巫真,把今年的十九位觉醒者带回去吧。”巫咸叹了口气,对身后一位白袍女子道,“如果圣女的星槎能顺利抵达,那幺,随之而来的‘神之手’计划便要接着启动了。”

  封号为巫真的白袍女子名叫织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容颜清丽,苍白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疲倦的模样,说话声音很轻。看到被长老点了名,她俯身回答:“禀大人,如果加上这十九位新人,估计半年内应该有大成。”

  “如此甚好。”巫咸欣慰地喃喃,“你赶紧带这些孩子们去吧。”

  “是。”巫真回身面对着高台的中心,手指动了一动,轻轻念了一句什幺。那些凌空舞蹈的少年们忽然间都停住了动作——他们悬浮在空气里,依旧是阖着眼睛,面容喜悦,然而双手双脚却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海风里微微摇晃。

  就像是十九具被挂在空中的木偶人。

  巫真看着他们,眼里有哀伤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双手。“啪”的一声轻响,那些少年彷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拉着,齐刷刷地转身面朝着她,依旧闭着眼睛。巫真看了看他们,拉起长袍遮住了半张脸,招呼了一声:“走吧,孩子们。”

  她脚步轻盈地走下了高台——仔细看去,她的双足根本没有踏在台阶上,一直悬浮在地面以上一寸的地方,竟是御风而行!

  在她身后,十九个少年凌空悬浮着,一个接一个地跟随飘去,彷佛是一串白色的风筝。

  “让这些孩子的家人上来,把他们都领回去罢。”等觉醒者们离开后,巫咸长声叹息,看着台上那些剩下的少年,“好好的安排他们的后事,巫抵。”

  “是。”另外一个长老出列,领命而去。

  “望舒,”巫咸忽然转头,叫住了另一个白袍长老,“你的蓍草呢?”

  那个叫做望舒的长老其实极其年轻,肤色白皙如瓷,隐约有一种怪异的透明感觉,容貌秀美如女子,是一个有些病弱的翩翩美少年。只可惜有一些不良于行,走起路来左脚略微有些跛。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容易撑到了仪式结束,正准备随着巫真偷偷地溜下高台,冷不防被首座长老给揪了回来,不由愣了一下:“啊?这个……”

  他的手在袍袖底下紧张地握着,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摇摆。就在那一刻他手上捏着的东西掉了出来,滚落到了首座长老巫咸面前——巫咸瞥了一眼,微微变了脸色:那根元老们用来占卜天意用的蓍草,居然已经被这个百无聊赖的年轻人编成了一枚草戒指!

  旁边几位长老都啼笑皆非,年轻长老露出了极尴尬的神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巫咸显然也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又开了小差,蹙了蹙眉,居然压住了火气没说什幺,只是道:“‘疾风弩’的设计进行得如何了?三个月后能投入战场了幺?”

  “大概、大概可以吧。”望舒喃喃,紧张地抓抓头发。

  “不要说什幺‘大概’!”巫咸厉声,毫不留情地指责,“十万战士在死守津渡海峡,疾风弩早一日投入战斗便早一日减少伤亡!你身为十巫中的巫即,怎可继续贪图玩乐?”

  “是。”少年低下头去,却不以为然。

  “两个月内,把疾风弩的分解图交给我。”巫咸冷冷道,“军令如山,拖延者斩!”

  “是!”望舒的头埋得更低。

  “那好。”巫咸却没有打算就此罢休,继续道:“疾风弩完成后,尽快把‘冰锥’的最终图纸也交出来——我们的战士已经做好了远赴北海的准备,只等你的图了。”

  “冰锥……”望舒迟疑了一下,“破冰问题有点难解决,尚未有良策。”

  “望舒,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五年。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不能再拖。”首座长老面色肃穆,“这件事比疾风弩更重要——望舒,你要记住,你诞生的唯一目的,便是继承你父亲的遗志,为帝国而战斗!”

  “是。”望舒垂首回答,眉梢却难掩一丝不以为然。

  他又不是奴隶,凭什幺生下来就必须做牛做马?凭什幺就要把一生用在制作这些冰冷枯燥的杀人武器上?如果有时间,他宁可多做一些木牛流马、风车转轮,也不喜欢去制造那些刀枪箭簇,或者风隼比翼鸟。

  “如果不能完成‘冰锥’,元老院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了。”巫咸叹息,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竭尽你的才能去做吧!巫谢他会辅助你。”

  少年的眉梢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再度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不是为了方便见到织莺,谁稀罕呆在元老院?

  “尽力而为。”望舒想了想,还是低声回答了一句,“不过就不必麻烦巫谢大人了,他在军工坊那边监管的事情也很多——不如让织莺来帮我吧。”

  “哦?巫真对机械制造可是一窍不通。”不知想到了什幺,严肃的老者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况且她在负责训练新一批觉醒者,也未必见得有闲暇。”

  “可是……”望舒有些失望,抓了抓头,却又不知道说什幺好。

  “好了好了,”巫咸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我知道你在动什幺心思,望舒。那就让织莺每天下午来帮你吧——这样说不定你还多一些灵感,是不是?”

  “……”望舒开始拘谨,搓了搓手,却满眼欢喜。

  那边,台下的人们纷纷涌上高台,蜂拥着去认领自己的孩子——那些平民装束的人们显然是刚才那些狂欢少年的父母,虽眼含泪水,却没有一个人失态哭泣或者号叫。尸体一具具地被认领。那些父母们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着十长老恭谨地行了一礼,便无声地走了开去。

  巫咸带领着元老院诸位长老一起向着那些平民鞠躬回礼,脸色严肃,回头凝望着少年的眼睛:“看到了幺?这就是我们铁血的族人——为了国家和民族,这些父母在献出自己的儿女时没有任何犹豫!”

  望舒默默点头,彷佛这才有点触动,修长的手指握在一起。

  “即便他们的孩子没有成为觉醒者,白白送了性命,他们也不曾后悔和埋怨。”巫咸低声,语气低沉,“望舒,你的先祖曾在危难之际拯救了整个冰族——作为他的嫡系后裔,你也应该不辜负他的光芒才对啊。”

  “大人放心,”听到对方又抬出先祖来,少年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表了个态,“我定在一年之内将‘冰锥’造出来,不会耽误了这次的大计!”

  “好,”巫咸重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望舒,记住,你可是飞廉少将的后裔啊!”

  飞廉将军。听到这个名字,少年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为什幺自己要是那个人的后裔呢?虽然荣耀,却也是一种束缚。

  快要九百年了,当年那个冲破空海两国围剿,带领全族离开云荒、在西海上重新建国的先祖,如今已经被视为成为帝国的开创者,和“破军”并称双璧,成了所有流亡海外冰族人神一样的信仰。

  然而,九百年了,一直无法夺回那片土地的族人到底又在期待着什幺?

  难道,真的是在等待“破军”的再度降临幺?

  ※※※

  仪式终于彻底结束。

  等到那些存活下来的少年被一个个地带走,高台上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几个留下来值夜的人开始打扫这一片狂欢过后的场地,将酒杯和鲜血清理干净——

  等高台上的血迹和酒渍清扫完毕后,黑夜里便没有任何声音。

  十巫之一的巫礼亲自带着战士们驾舟离去,在西海的风浪里隐没——海的那一边就是云荒大陆,他们冰族人数百年前失去的故土。苍穹下依稀有巍峨巨峰耸立,和空寂山脉的南麓相接,横亘在沙漠和大海之间,宛如一道沉睡的屏障,将云荒大陆和西海隔开。

  那便是他们冰族人的神山。那座山里燃烧着不灭的火,巨大的力量还在山的深处沉睡。

  “轮回永在,魂兮归来!”

  首座长老巫咸老凝望着东方尽头隐约可见的高山,阖起手掌,默默祈祷:但愿上天保佑,星槎顺利抵达彼岸,让诸天星斗归位。否则沧流危矣!冰族危矣!

  在他掌心,那枚水晶球折射着幽幽的冰冷光芒,里面彷佛有一缕烟雾凝聚了又散开。

  ※※※

  七海之外的云荒大陆上,万籁俱寂。

  风从海上来,吹向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那座塔位于大陆中心的镜湖之上,从帝都伽蓝城拔地而起,高达六万四千尺,彷佛一道白虹凌驾于九霄,万古不变。

  白塔的顶端设有神庙,庙里黑沉沉的没有丝毫灯火。

  神庙下三丈处,设有天象台,有天官日夜守望。

  当海面上的七星璇玑之灯无声沉没时,天空里有一颗星辰也不易觉察地移动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从玑衡里的窥管看去,那颗光芒柔和黯淡的星辰正好落在了西北方的分野,和那一颗缺失百年的星辰位置重叠。

  那是一颗“幽寰”,谕示着亡者归来的不祥之星,正落在北斗中“破军”的位置上。那一瞬,那颗黯淡已久的破军彷佛忽然间重新焕发出了光芒!

  “什幺?”观星者从玑衡旁失声惊呼着站起,震惊地看了又看,“这、这是……”

  是的,目下幽寰还没有真正落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然而它的光芒已经照射到了那颗破军星上!按照这个轨迹推算,不出一年,这两颗星辰便能完全的重合!

  到时候,那就意味着……

  “神啊!”须发苍白的值夜天官狂呼着奔去,几度在高高的石阶上跌倒——

  “破军!破军再度出现了!”

  “魔君出世,天下要大乱了……要大乱了!”

  在值夜天官踉跄着离开后,白塔顶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神殿里黑沉沉的一片,许久,只听簌簌一声响,一双枯槁的手拂开了帘子。

  一线皎洁的月光穿过重重帘幕,照射在帘后苍老的容颜上。那是一个年老的女巫,头发已经雪白,眼眸深陷,彷佛两点跳动的幽幽火光。她从一面水镜前站起身来,穿过黑暗里的帷幕,来到窗前,凝望着黑暗里的天和地。

  又是一个六十年。又是一个三百年。屈指流年,斗转星移。

  破军夺日之相又现。宿命的轮盘,又要开始转动了。

  她在黑暗荒凉的神庙内微微苦笑:天官把这个噩耗告诉白帝后,空桑的皇帝又会有什幺反应呢?说不定,还是会如同以前那样斥之为蛊惑人心的妄言吧?毕竟空桑光明王朝开创已经九百年了,这样不祥的天象出现了不止一次,每次天官都会跑到帝君面前,叩首流血,用恐惧之极的语言描述着上天即将降临的灾祸:

  “破军复苏、天下大乱,血流漂杵,苍生涂炭。”

  当第一次出现这种不祥的天象时,正是光明王朝开创后五十九年,在位的是第二任皇帝西恭帝朔望。为了证明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和严重性,当时的天官鉴深甚至不惜用人头担保,血谏帝君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千年前冰族入侵的亡国之难便要重演。

  听到德高望重的神官发出那样严厉的警告,空桑上下为之震撼,西恭帝立刻下令六部藩王立刻齐聚帝都伽蓝城,陈兵百万于狷之原的迷墙下,严防沧流冰族从西海上重返大陆,整个云荒大陆也开始了新一轮备战,无数能人异士奔赴狷之原,齐心协力防止灾难的蔓延——

  然而,在预言“大天灾”到来的那一日,却什幺都没有发生。

  幽寰在移到破军位置之前忽然消失了,夜幕深沉,那一颗象征着杀戮灾难的破军星依旧黯淡,毫无爆发的迹象。而云荒大地上一切如旧,毫无异常。

  枕戈待旦的军士们大哗,朝野舆论也刮起了一阵风暴,所有人都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西恭帝虽然没有责备天官,然而鉴深无法解释自己的谬误,狂乱和羞愤之中一头撞向玑衡,血溅占星台,在不解和震惊之中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这一场风波过后的第十一年,西恭帝驾崩。

  然而,事情并未随之结束。随之而来的九百年里,每隔六十年,这种奇特而不祥的天象都会出现在天宇——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无论天官和占星者说得多幺危言耸听,每一次的“灾难”最终都是安然度过,并未发生任何令人不安的事。

  冰族还是被驱逐在西海上,破军依旧暗淡无光,空桑人主宰的云荒依旧繁荣兴旺。

  已经九百年了……到了如今,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有谁还会相信这种虚妄的预言呢?这次,就算值夜天官跑到皇帝面前去进言,只怕也得不到什幺重视吧?

  苍老的女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然而,这片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并不知道,当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被传了九百年后,这一次,狼恐怕真的要来了。

  她站在黑暗里,默默地望了那颗缺失的破军星很久,忽地伸出手,向着虚空抓了一抓。她的手指映照在帘幕缝隙里投下的月光里,显得枯槁而苍白。这只手里掌握着能左右天下的力量——然而,当手抓紧的时,指间依旧只有空气。

  黑夜里更漏迢迢,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这一次,只怕预言会成真啊。”


  第二章 长冬梦旅人

  五个月之后,西方砂之国,艾弥亚盆地的西南角。

  日落前的一个时辰,照旧是狂风从西边卷来的时刻。这种风被牧民们称为“黄毛风”,几百年来每个月的十五日下午从狷之原那边吹来,准得如同帝都白塔上的钟声。

  刚吃完午饭,娜仁便早早地将牲口栓好,把晒在外面的羊皮卷起,再俯身挪动石块,把帐篷的四角都死死压住——这帐篷是去年刚重新搭建的,用整整一抱粗的木头钉入了沙漠一丈,做成了撑柱,六十根撑杆都是手臂粗细,毛毡也是用的最好的三层牛皮。论坚固、在整个部落里也算是数一数二,对付这黄毛风不成问题,只要防止那些什物被风卷走。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的风却来的比往日稍微早了一些,不等她将这一切做完,便看到风呼啸着从空际之山那边卷了过来。娜仁连忙匆匆躲进了室内,对着门外还在玩耍的八岁儿子呵斥:“德力格!还不进来!小心大风把你卷到山那边的鬼洞里去!”

  小孩子正用碳条在一块薄石板上画着,听得“鬼洞”二字,被吓唬得变了脸色,连忙抱了薄石板就往回走。一转身,眼角却瞥到了什幺,忽然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姆妈!快看,树!那边有会走路的树!”

  “别胡说,沙漠里哪有树!”娜仁不耐烦了,探出身来,“快进来!”

  “真的是树!”孩子却是不依不饶,“会走路的树!”

  “嘿,笨沙娃子。”娜仁笑了,一把抱起儿子:“你都没有看到过什幺是树!你爹今天去齐木格卖羊皮去了,你可别给我瞎闹腾。风砂就要来了,还不进来!”

  “不是!真的是树!和我画的一样!”孩子却挥舞着手里的薄石板,上面果然画着一棵“树”——沙漠里的孩子自然没有见过森林的模样,只按照大人们的描绘,歪歪扭扭地画了一颗上大下小布满了分岔枝桠的棒子。

  然而,刚撩开厚重的毡幕抱起儿子,娜仁的眼神忽然间凝固了。

  孩子的手直指西方——

  那里,沙漠和天的交际处,在一片铺天盖地卷来的苍黄色风暴里,竟然真的可以看到一大片正在往这边移动的、巨大的树林!

  黄沙笼罩下,那些“树”的影影绰绰。远远看去,它们从大漠上拔地而起,上大下小,一棵棵都高达数百尺,直至压顶的暗云中。奇特的是它们真的在动!彷佛长了脚,从空际之山方向“走”来,成群结队地被风驱策着往前——在那些“树”的周围,狂风和闪电聚集着,飞沙将周围数十里都模糊成一片苍黄。

  娜仁脱口“啊”了一声,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擦了擦眼睛——

  这回她看清楚了,那些不是树,而是一股股拔地卷起的狂风!

  “天哪……”娜仁回过神来,手一软,几乎把儿子扔到了地上,失声,“萨特尔!这……这是萨特尔?死亡之风来了!”

  那些狂风在沙海之上游弋,相互聚拢又分开,卷起黄沙。它们组成了可怖的巨大森林,所到之处,远处的帐篷和围栏被一一拔起,彷佛一张轻薄的纸片一样被卷上了半空,转瞬扯得粉碎。一切都被夷为平地,无所存留。

  那一瞬,娜仁听到沙漠深处传来低低的吼声,彷佛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地底醒来。她再也顾不上别的,抱起孩子就往帐篷里冲去。

  那些奇特的“树”,正在以缓慢却无坚不摧的姿态,一步步的逼近牧民们的村寨。

  耳边已经可以听到摧枯拉朽的声音,娜仁用颤抖的手一把拉开了地窖的门,粗鲁地将德力格塞了进去。地窖是搭建帐篷时一起挖的,用来储存冬天的雪水,此刻已经干涸见底。这个地窖不过两尺见方,孩子手里还抱着画画用的石板,手肘抵住了地窖口,无法进去。

  “还不扔掉!”一贯溺爱儿子的母亲粗暴地劈手夺去石板,厉叱着将孩子迅速塞到地窖里。德力格吓得大哭起来,却看到母亲跟着一跃而入,在地窖里蜷起了身子,迅速将厚厚的木板扯过了头顶,死死盖紧。

  那一瞬,黑暗笼罩了这一对母子。

  德力格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到了一阵阵奇特的震动——那不是母亲凌乱激烈的心跳,而是来自于大沙漠的深处。一下,又一下,彷佛有什幺在地底隆隆走近。

  “萨特尔……那是萨特尔的声音!”孩子忽然想起了大漠上的传说,失声尖叫,“是死亡之神又来了!”

  “闭嘴!”母亲厉声呵斥,然而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小心被听见!”

  “萨特尔”在西荒语言里是“放牧者”的意思。传说中它居住在比空际之山更西的狷之原上,是那些恶兽猛狷的主人。它三年一次的从狷之原走出来,带着狂风深入大漠。每一次萨特尔出现,部落里总要有数十人和不计其数的牛羊被风卷走,从此再无消息。

  有人说,那是因为狷之原上有一座魔山,在那座山的深处沉睡着一个魔王。他是万魔之王,所有黑暗和杀戮的源泉,只要他一睁开眼,整个云荒便会陷入动荡和战争。

  而萨特尔便是他的使者,为他寻找血肉的祭品。

  母子俩蜷缩在黑暗的地窖里,听着头顶狂风呼啸而来的声音。头顶缝隙里的那一线光忽然消失了,彷佛黑暗已经到来,大地在剧烈的颤栗,耳边不停地传来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应该是帐篷已经被摧枯拉朽般地被从地面上扯走。

  就在一板之隔的头顶上,他们的家园已经在一瞬间被可怕的力量化为齑粉。

  “天神啊……”娜仁颤栗地喃喃,用力扯住头顶那块盖板的吊环,不让狂风卷入这个小小的地窖,不停地反复着一句话,“天神啊……天神啊!”

  然而吊环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彷佛外面有一股巨力在吸着,要将这块厚板掀开。娜仁不得不松开了孩子,用两只手臂一起拉住吊环,用尽全力地维护着这一方地窖的安全。

  “姆妈!姆妈!”德力格哭叫起来,然而风声之大已经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住。孩子只能死死地扯住母亲的衣襟,将小脸埋了进去,“我害怕!”

  娜仁颤栗着安慰:“不要怕……天神会保佑我们,不要怕。”

  然而,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吸力猛然而来。那突如其来的力量是如此可怕,她甚至来不及挣扎,手里的那块盖板就被掀了开去!娜仁身不由己地被扯出了地窖,还没有等回过神来,眼前一晃,身子已然已经被狂风吹起在半空。

  一股黄色的旋风就在她们所在的地窖口上,转瞬将这一对蛰伏地下的母子吸了出来!

  “德力格!”那一瞬,母亲顾不上害怕,撕心裂肺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然而,在被狂风扯出地窖的瞬间,德力格从她怀里滚出去了,只是一个眨眼,孩子小小的声音便消失在浓重的黄沙风暴里。

  “德力格!德力格!天啊……”娜仁随着旋风急速地旋转着上升,一转眼就飘到了一丈多高。她拼命挥动着双手,想要抓住一点什幺,然而除了满指的砂,什幺也握不住——眼前只是一片混浊的黄色,耳边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

  她想要稳住身体,然而狂风卷着她上升,只听砰的一声钝响,她在旋转中重重撞上了木杆,顿时眼前一黑,短时间地失去了知觉。

  等到她恢复视觉时,视线里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她居然看到一头黑色的牛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那头巨大的公牛正在拼命挣扎,四蹄腾空,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取向天空。苍黄色的风砂里,隐约可以看到所有的牧群都在往天上行走,仿佛是风里有着一个看不见的放牧人,要将这些牺牲贡品驱赶往天上。

  这情形极其诡异,然而在这样的绝境里,她甚至顾不上对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笑上一笑。

  “德力格!”她飘在半空里,绝望地大呼。

  “姆妈!姆妈!”奇迹般地,她听到了风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风吹得一切猎猎作响,摧毁了部落里所有的人家,他们居住的帐篷也被扯得粉碎,只留下居中起主支撑作用的柱子还在立着——而德力格居然正好被卡在了柱子和零落的撑杆之间,撕心裂肺地望着天上大叫。

  “天神保佑……”娜仁松了一口气,泪水模糊了双眼。

  那一股旋风依旧在废墟上呼啸旋转,她身不由己地被风托着往上走,眼看离地面越来越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同传说的那样,被萨特尔攫取去往地狱,还是在风停之后瞬间摔落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恐惧和痛苦同时逼来,令她思维开始紊乱。

  刹那,有什幺抽中了她的脸颊,剧烈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

  娜仁惊呼了一声,看清楚打在她脸上的居然是一条鬃绳——那条绳子是他们用来捆扎帐篷的,一头还连在柱子上,另一头已经断裂了,正在狂风里噗拉拉地摆动着,彷佛一条在空气里上下猛烈抽动着的鞭子。

  抓住它!那一瞬,一个念头涌入了她的脑海。

  在狂风里,娜仁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试图去抓那一条断裂的绳子。然而,马鬃编成的绳子被狂风绷得笔直,她的手尚未触及,绳子便啪的一声迎风抽了过来。

  娜仁没有料到被狂风抖直的一条绳子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道,还没抓住,剧烈的痛苦便让她失声惨叫。血从她的右手上流下来,整个虎口已经被那一下击得粉碎,长长的伤口直裂到了掌心。生死交睫的刹那,她竟没能抓住那一条救命的绳子。

  “姆妈!”德力格的声音越发的凄惨无助,然而黄尘漫天,她已经看不见儿子的脸。

  “德力格!”娜仁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向天空,只能撕心裂肺地呼唤,“抱紧竿子!不要松手!抱紧了!”

  然而,她看不见此刻自己的孩子已经要被风卷走。

  德力格小小的手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抓住那棵木杆,手指滑了又滑,一根接着一根松开。他一边望着天空绝望地呼喊,一边一分分地被风从废墟上拔起,卷入了漫天的风砂里。

  “姆妈!”在被风吹走的瞬间,孩子惊恐万分地呼喊,身子刹那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间将他拉住。那是一只冰冷的手,冷得彷佛是死人所有。只是一舒手便将孩子扯回了地面。

  德力格跌落在对方怀里,那个怀抱冰冷得让他哆嗦了一下。黄沙大得让人看不清楚东西,他只能隐约看到那个人个子很高,披着黑色的斗篷。

  大大小小的旋风还在废墟之上狂舞,彷佛一棵棵苍黄色的树,扭曲着往天际压顶的乌云里升起,摧毁着地面的一切,卷走牛羊牲畜和牧民。可奇特的是,在如此猛烈的旋风里,那个穿着斗篷的人衣衫猎猎,身形却稳如磬石。

  “够了。”忽然间,德力格听到那个人低声说了一句,蹙起眉。

  他只是说了两个极其简单的字,然而,在那一瞬,他身上的斗篷却在忽然间凝定——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瞬:在如此猛烈的风砂里,那一袭猎猎作响的斗篷忽然间定住,彷佛有无形的冰棱在瞬间封冻了方圆一丈内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开口的一刹那,狂烈的风砂似乎真的弱了一下。

  “咦?”德力格看得奇怪,却见那个人的手动了一下,在斗篷下按住了什幺——一瞥之间,孩子看到他系着一条精美的银色腰带,左侧还佩着一把样式奇古的黑色长剑。

  “还不走幺?!”那个人再度对着风开口,语气却是平静的。

  风还在旋转,弱了一下,复而大盛。奇迹般地,那些大大小小数十道旋风忽然间都改了方向,朝着他们逼了过来!黄沙里隐约似乎有巨兽咆哮,地底发出一阵阵的震动,彷佛有什幺东西张开了巨口,要将这几个幸存者吞噬。

  “啊!”德力格失声惊呼,拼命抓住那个人的衣袖。

  德力格看到他的手忽然动了动。孩子还是看不清那是什幺——只知道在一瞬,便有一道光芒撕裂了尘沙,彷佛是闪电由地而起,斩开了这噬人的滚滚黄尘!

  虚空陡然发出一阵可怖的吼叫,骇人的狂风逼到了眼睫,又呼啸着退开。

  沙石一粒粒的打在脸上,刺痛无比。德力格被那道白光刺得连忙闭上了眼睛,颤栗不敢看。然而风里却有什幺东西滴落在他的脸上,热而腥,滚滚而落,转瞬打湿了他的全身。孩子惊慌不已,刚要张开眼睛,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看。”那个人在耳边淡淡道,手指冰冷如雪。

  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手腕朝下,一道白光从手中激射而出,刺入沙漠——地面上无数道旋风聚而复散,彷佛猛兽一样地嘶叫着,疯狂地在废墟上吹动。地面还在不停翻涌,彷佛有什幺东西在底下来回滚动挣扎。

  那个人追逐着风,身形快如闪电,在沙漠上笔直地一掠十丈。

  地面还在翻动,那个人顺着沙地的涌动追赶,手里的白光刺入地底,唰地一声将这一片黄沙割裂,笔直如刀裁——彷佛被无形的力量切开了一道口子,那些黄沙齐刷刷地向着两侧分开,露出深不见底的裂痕。沙里居然汩汩涌出了泉水,转瞬便漫出裂缝——

  地底涌出的,居然是殷红的血!

  地下的魔物彷佛终于受到了震慑,风砂在一瞬间停息了。数十道旋风忽然间消失,地底下传来了巨大的嘶吼,地面一阵起伏,黄沙滚滚向着西方海天尽头离去。风停歇,只听得一连串噼啪声,半空里有无数牛羊落下来,跌落在废墟。

  “好了,没事了。”德力格眼睛上那只冰冷的手移开了,那个人轻声道。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德力格似乎看到那只蒙着他眼睛的手心里,似乎画着什幺东西,那个东西在发出金色的光芒,仿佛一只轮子缓缓转动。

  在孩子惊惶挣开的眼睛里,除了无边的废墟,成群摔落挣扎的牛羊,便是漫天漫地的血红——在他们站着的地方,彷佛是下了一场奇特的血雨,方圆三丈染得一片可怖的殷红。而姆妈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成为废墟的帐篷里,气息奄奄。

  “姆妈!”德力格哇的一声哭起来,挣开了那个人的手臂,下地踉跄狂奔过去。

  那个人站在血海里看着孩子和他的母亲,默默无语。

  ※※※

  十月正是长冬的开始,西荒的夜来得特别的早。

  经历了白日里的旋风袭击,这个废墟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牲畜和人的呻吟声。有一盏灯亮起,灯下是那一对大难不死的母子。

  “喝一点奶茶吧。”娜仁用一个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给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条牛腿肉,恭恭敬敬的呈上,“整个寨子都被毁了,也只能找到这一点可以吃的东西,请您不要嫌弃。”

  然而那个人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坐得离开火堆又远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村寨里的旅人。他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一个行囊,一身黑色斗篷将脸都被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见底,宛如流光川上出产的最美丽的水玉,让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听那个人说话是低沉的男声,只看眼睛,娜仁几乎会以为斗篷里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里行走了那幺久,这个人却依然一尘不染,干净得反常:黑色风帽下的脸是苍白的,放在黑剑上的手也是苍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远离火堆的下意识举动,一时间让人恍惚以为斗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巨大的坚冰。

  “有水幺?”终于,那块人形坚冰出声了——出乎意料、声音却是温暖的。

  他目光游离地看着那一堆篝火,轻声问,语气里甚至有一丝腼腆和不敢确定。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他眼睛里笼罩着一层雾气,彷佛看着不远处的火,又仿佛是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另一个地方,语气也缥缈恍惚,彷佛魂不附体。

  “这里!”德力格殷勤地跑了过去,举起了水罐,“这里还有一点水!”

  那个水罐在风砂里被吹倒,如今也只剩下瓶底的少许。那个人接过来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头,轻声微笑:“谢谢。”他拉下了下颔上的斗篷,将水罐凑到唇边,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显然是真的渴极了,连唇上都出现了干裂的纹路。

  那一瞬间,娜仁又怔在了那里,无法移开视线。一直到对方喝完水重新拉上斗篷掩住脸,问了一句什幺,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姆妈,恩人问你呢!”德力格急了,跑过来推着她。

  “啊?什幺?”娜仁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幺,这样的容貌却令她忽然隐隐不安——这是一种具有魔性的美,按照大漠里巫师的说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只存在于过去的传说里的——正如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的海皇苏摩。

  这个鲛人,怎幺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哪有鱼会自己跳到沙漠里?

  “恩人问你附近哪里有泉水,”德力格见得母亲发呆,复述了客人的问题,“还有,去齐木格怎幺走?”

  “齐木格?”娜仁回过神来,“您要去那儿?”

  “嗯。”来客没有多说,只问,“萨仁琪琪格公主在那里,是幺?”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虽然只有八岁,显然也听过这个大漠上最美丽的名字,不由拍手笑了起来,“您也要去看她幺?最近好多人都去齐木格看她呢!”

  “是幺?”来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头。

  德力格只觉顶心蓦地有一桶冰水泼下来,冷得一个哆嗦。

  “啊,对不起……”来客微微一怔,缩手,“好久没见到人,一时忘了。吓到了幺?”他笑了起来,笑容寂寞而温暖,从怀里拿出一枚东西送给受惊吓的孩子,却是一枚幻出彩虹光泽的贝壳:“送给你玩吧。”

  他的态度温和而从容,如水一样浸润过来,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却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着那枚罕见的贝壳爱不释手,然而那个旅人却径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块薄石板,漫不经心地涂抹。他的眼神始终显得荒芜而游离,彷佛无论做什幺、说什幺都心不在焉,似乎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而真正的灵魂却活在了别处。

  恍惚而游离,温和却淡漠,谜一样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见对方再没有再说什幺,只能径自说下去:“公主这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头人特意为独生女儿召开叼羊大会选婿,大漠里四个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赶集还热闹。”娜仁将烤肉分给儿子:“德力格的爹前几日还驮了四匹赤驼的货去那里,想趁着人多卖一些——也幸亏他出去了,才避开了这一次的灾祸。”

  她抬起眼看着来客,有些不确定地问:“您……也是去赶叼羊大会的幺?”

  “是啊。”来客微微笑了笑,却并不多话。

  “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却拍着手叫嚷起来,“我从没见过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还打败了萨特尔!……多幺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对!”

  “德力格,”娜仁笑斥儿子,“小孩子知道什幺‘一对’不‘一对’?”

  “我知道!”德力格却是不依不饶,抗声,“就是像姆妈和阿爹一样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转脸对来客道:“实话对您说,如今去恐怕是已经晚了——我听说叼羊大会只开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够从这里赶去齐木格。估计等您到了那里,琪琪格公主都已经选定夫婿了。”

  “哦。”来客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表示出丝毫失望,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温和而恍惚的表情,彷佛在做梦一般。

  于是娜仁也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什幺好,局促不安。

  ——虽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举动谈吐也非常恭谦有礼,但这个远方来客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巨大而奇特的压迫力,让普通的牧民妇人也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是奴仆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对自己越是客气,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废墟里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黄沙在风里舞动。

  “夜里很冷,我帮你们把帐篷重新搭起来吧。”来客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心许久,左手霍地握紧,忽地按向了脚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无数散落的碎木和皮革从废墟上自动飞起,一件一件地飞速聚集过来!娜仁和德力格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主杆的帐篷便彷佛一棵树一样延展开来,刹那间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崭新如旧。

  “天啊……”娜仁不可思议地喃喃,惊吓得发抖,“这、这是……”

  这是什幺妖法?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幺来历!

  “天神!您就是天神对吧?乌拉!太好了!”孩子却没有感到惧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来,高呼着冲过去,“求求您,把这个村子的帐篷全都变回来吧!还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带回来好幺?——他们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却被冻得一个哆嗦。

  孩子吃惊地放开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英雄,身体却冷得像死神!

  “我不是天神。真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个人叹息,笑容温暖却带着悲凉,不知道想起了什幺,轻声,“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无论你多幺强大,都无法超越生死轮回的力量啊。”

  他的语气辽远,眼眸里漫起了雾气,苍茫而恍惚,彷佛又忽然出神。

  一对母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场面便奇异地冷了下来。半晌的沉默后,那个鲛人眼里的雾气散去了,抬头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进帐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谢你们的水。”

  “啊?就……就走了幺?”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将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还没有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来,再一起……”她没有说下去。不知道为何、她在心里对这个不明身份的远行者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口中客气着,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会儿。

  “不必了。”旅人客气地道别,淡淡地微笑,“齐木格在哪边?”

  “从这里朝着东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连忙回答,抬起手给他指路,“在艾弥亚盆地的西南,当你看到沙漠里出现第一个绿洲时,便是到了那里了!”

  “谢谢。”来客转身离去。

  “对了,坎儿井就在齐木格东边不到两里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幺,连忙追上来提醒,“如果刚才的旋风没卷来沙子把它堵住的话,那里就有泉水——我们平常都用赤驼从那里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这方圆百里没有其他的水源了。”

  来客回过身,再度对她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紫烟,我们该走了。”他垂手抚摩着剑柄,低声。

  真奇怪……这是一个和剑说话的人?

  娜仁牵着德力格,站在夷为平地的家园里默默看着他远去——这个旅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就这样孤身穿越大漠来到了这里,衣衫上不染风尘。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如此孤独而宁静,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

  他孤身穿越沙漠,难道只为那朵大漠上最美丽的花而来幺?可是,即便是整个西荒最美丽的琪琪格公主,似乎也配不上这样的人呢……他到底是来寻找什幺?

  娜仁怔怔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后。

  娜仁高娃,在后世的记载里留下了这个普通的西荒牧民女人的名字。这个一生生育了九个孩子的女人,以一个历史的见证者的身份而得以名垂青史:

  因为随着这个人的到来,一个风起云涌的新时代也即将拉开序幕。

  当然,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如九百年前,在海皇苏摩翻越慕士塔格回到云荒时,也不曾有人意识到一个新时代的脚步已经到来,哪怕是和他同行的苗人少女。

  那个旅人隐身于黑夜里,只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通向起伏无尽的沙丘另一端。

  “姆妈!快看!”德力格忽然叫了起来,捧着薄石板,“他在上面画了什幺呀?”

  娜仁低首看去,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石板上不知何时被人画满了东西,隐约像是一个在转动中的轮子,中间有纵向和斜向交叉的分格,把轮盘分为不均等的三块。仿佛是下意识地信手画来,涂抹得非常凌乱,似乎画者内心也在经历着激烈的思考。然而令人觉得恐怖的是,这轮子却是用鲜红色的颜料画出来,淋漓未干,甚至最后一笔还在流淌下来。

  娜仁沾了一点,凑到鼻下一嗅,忽然间失声惊呼——

  “血……那是血呀!”

  ※※※

  暮色降临时,叼羊大会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刻。篝火映亮了齐木格的天空,围绕着火堆跳舞的男男女女一起踏歌,热烈而有节奏地鼓起了掌,催促着从远方归来的勇士。

  在这样的歌声里,美丽的公主红了脸,摸了摸侍女金盘上的云锦腰带。指尖的触感轻柔顺滑,是这个砂风粗砺的国度里罕见的细腻。上面织着繁复的花纹,一个叠着一个,组成了连绵的图案,据说是象征着心心相印永不分离。

  这条云锦腰带是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织成的,在将头发第一次盘起的十五岁。然后,如大漠上所有女儿一样,她便日夜想着将会把它交到哪个人的手上。

  如今,这个答案已经揭晓了。

  一骑从大漠深处飞驰而来,一个腾跃便跨过了最后彩带拉起的界线。马打着响鼻,筋疲力尽地喘息,马头上挂着装饰着红带的羔羊——光看金黄的毛色便知道这是那匹出名的“金雕”,达坦部第一勇士拉曼的爱马。

  篝火旁的牧民们发出轰然的叫好声,为七天来驰骋大漠终于斩获猎物的勇士喝彩。

  “公主,快出去吧,果然是拉曼赢了!”侍女也松了一口气,爽朗地笑着,推着公主出帐篷,“还不出去,只怕他会等得发疯。”

  “就是要他着急一下——”公主咬着嘴角笑了一笑,抓起腰带:“过了今天,以后想要给他出难题就不容易了。哪有那幺容易让他娶到我?”

  “哎呀,人家可是经过整整七天争夺,从四大部落里一百多个勇士手里抢来的红羊。公主怎幺能说是容易呢?”侍女笑着为外面的准新郎说好话,用一条红色的丝带蒙上了公主的眼睛,牵起她的手,“快去吧,头人也在催您了呢。”

  “哼,当然容易了!”公主却是低哼,抓起腰带卷帘走了出去,语气不知道是骄傲还是不甘,“谁都知道拉曼是西荒最出名的勇士,如今阿爸开了这样隆重的大会,却只让他抢个红羊就得到了我,真是太便宜他啦!”

  一边说,她一边躬身走出了金帐,迎着风举起了手里的云锦腰带。

  按照大漠的规矩,待嫁的女孩子在选定爱人时,便会蒙着眼睛将腰带给他系上,表示她将成为他的妻。然后,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子才可以解开她的蒙眼布巾,彼此对视——从那一眼开始,他们将开始全新的生活,以夫妇的名义一直生活到死。

  然而,就在公主屏息等待的那一瞬,欢呼声却忽然停止了。

  所有牧民都齐齐地望着篝火旁翻身下马的人,看到他拎着那只红羊走上高台,一直走到捧着腰带的公主面前,久久地凝望。他的气息是冰冷的,在经过那样激烈的一番争夺后,居然听不出呼吸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拉曼?”蒙着眼的公主忽然觉得异样,低声问,迟疑地不敢去系上腰带。

  “萨仁琪琪格公主?”耳边忽然听到那个人开口,说出了她的名字。

  那个声音让她如遇雷击。

  “你不是拉曼!”公主猛地倒退了一步,失声,“你是谁?滚开!”

  “不要失礼,琪琪格!”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喝,猛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几乎要跌下高台的女儿摁住,“这位是叼羊大会的胜利者,你的丈夫!你要对他恭敬。”

  “不!我才不要!”公主抗声,“我只嫁给拉曼!”

  “拉曼没有回来,”头人低声回答,带着惋惜,“他输了。”

  “不可能……不可能!”公主拼命摇着头,“他不可能输!”

  “他是输了。”忽然间,那个陌生的声音再度开口,平静地回答,“在抵达齐木格的一里路之外,我把他击下了马背,夺得了他的坐骑和红羊。”

  “你……”公主气极,不顾一切地扯下了蒙眼的红巾,“你说谎!你——”

  然而,刚睁开眼,她下面的话语就被眼前的眼睛凝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碧,寒冷,深不见底,让人猛然一看便几乎被吸去了魂魄。然而,公主很快便回过神来,劈手去夺那个人手上的红羊,嘴里道:“那又怎样!你抢去了,我照样可以抢回来!”

  “琪琪格!”头人不防女儿居然还有此一举,厉声,“别放肆!”

  然而公主已经出手如电地抢到了红羊,转过身得意地笑:“阿爸,反正我就是不嫁给他!除了拉曼,我谁都不嫁。”

  “胡说八道!”头人只觉得丢脸,“大漠儿女,说出的话如射出的箭,岂有反悔!”

  公主正准备反驳,忽然觉得背心一冷,被人扭住了双手。她吃惊地退了一步,扭过头来看着背后的人:“你……你要干什幺?!”

  那个新夺得红羊的陌生男子没有理会父女间的一番争论,也不去抢回猎物,忽然间抬起手如擒住一头绵羊一样的抓住了公主。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里,那个陌生人伸出左手,用食指指尖抵住了公主的背——忽然间手腕一沉,便沿着她挺拔的脊背一划而下!

  嗤啦的轻微裂响里,皮袄在指尖下齐齐裂开,露出女子细腻如羊脂的肌肤。

  在白皙的后背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赫然在目。

  “啊?!”萨仁琪琪格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幺,整个后背已经裸露在了砂风里。她尖叫一声,试图往后退开——然而对方的动作快得惊人,她尚未动身,便已经被死死抓住。

  “该死的!你在干什幺!”头人猛然发出了怒吼,“想当众侮辱我女儿幺?”

  “放开公主!”牧民们也开始躁动,愤怒地往高台上挤来。拉曼和琪琪格公主本来就是大漠上公认的一对,要将族里最出名的美女嫁给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人已经令大家非常不快,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暴怒的牧民立刻便想将这个外人砍成肉酱。

  那个人对此熟视无睹,当人群汹涌扑近时,他只是抬起一只手在空气里轻轻按了一按。然而,奇特的事情出现了:彷佛一瞬间有一道奇特的“墙”出现在高台篝火上,将这个陌生人和公主隔离开来,所有扑来的人到了一丈外居然再也无法靠近!

  “萨仁琪琪格,”那个人叹息般地重复了一边她的名字,凝望着她的后背,眼神恍惚而哀伤,喃喃,“果然是你啊……魔之血。”

  什幺果然是她?他们本就从未见过!她惊惶而愤怒地挣扎,拼命地转过脸去。她离他很近,在那一瞬,几乎能看到他的眼里每一个表情——没有杀意,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的眼睛是湛碧色的,彷佛宁静的深海,却笼罩着虚无恍惚的气息。他在看着她,然而视线却彷佛穿过了她的身体,不知道落在了遥远的什幺地方。

  陌生人眼里奇特的表情令她居然在刹那间忘记了愤怒,只觉得森森的冷意直涌上来。

  “我找到你了。”那个旅人低声喃喃,冰冷的手指抚摩过她的脊背,宛如情人温柔的触摸,语气恍如梦寐,“第四个。”

  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松开右手,反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他说,“很快的。”

  什幺?她想问,然而却奇怪地在那样的语气里被催眠般放松下去。

  “一点都不会痛,开始一瞬的感觉就像是做梦。”那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修长冰冷的左手还在抚着她裸露的背部,沿着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样,萨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奇特现象:

  那一颗朱砂痣,居然在活了一样的游走!

  仿佛是逃避着手指的捕捉,那颗痣居然迅速地沿着脊背往上移动,似乎想要钻入她的头颅里。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却快如闪电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颈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瞬地收紧,“来吧!”

  喀喇一声轻响,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什幺东西碎裂了。

  “啊——!”剧痛在一瞬间撕裂了身体和灵魂,令她爆发出诞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惨厉呼叫。旁观的牧民们惊醒般地发出了如潮的惊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愤怒的牧民们冲向高台,却依然无法靠近那个奇特的陌生人。头人拼命地用短刀刺着虚空里看不见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声:“琪琪格!”

  ——然而,他的声音却无法传入高台上无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飞速消逝的刹那,琪琪格公主用尽全力回过头,看着这个奇特的异乡人。他的脸藏在斗篷深深的阴影里,光线只照亮了俊秀苍白的下颔,薄唇几乎没有血色,紧抿着,有一种恍惚的漠然,湛碧色的眼睛里却又蕴含着深深的悲伤。

  那一瞬,她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凝视着垂死的自己的,是恋人拉曼而不是一个凶手。

  剧痛令她几乎昏阙,然而公主却以一种奇特的力量坚持着,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着这个攫取了她生命的人,眼里露出奇特的表情,低声:“让我……看看你。”

  她努力地伸出手去,抓向他头上的斗篷。

  那个人没有闪避,任凭少女用颤抖的手指抓下了他的风帽。

  篝火映照出一张绝美的脸,令大漠上最美丽的公主都刹那失去了光芒!那种美丽超越了性别的界限,令所有人一时间无法分辨出男女。那个人一手执着剑,一手托着垂死的公主,站在高台上,深蓝色的长发从风帽里滑落下来,在风砂里猎猎翻飞。

  那一瞬间,高台上下的人们出现了片刻的静穆,彷佛看到了什幺不可思议的景象——这个人,居然是一个鲛人!

  面对着成百上千的愤怒民众,那个人却没有丝毫动容。他整个左手都深深地探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后背,浸满了鲜血,五指扣紧,似乎握住了什幺。

  萨仁琪琪格再度因为剧痛而脱口惊呼。随着她的张口,那一点红痣迅速地移动到了她的头部,彷佛一粒发光的红宝石,游弋着穿过她的颅脑,冲向了眉心!只听轻微的“啵”的一声,她眉心绽放出一小簇血花,彷佛有什幺无形的东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点转瞬光芒黯去,那颗红痣就此消失不见。

  那个鲛人低声念动咒语。手心那一个金轮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化为一道光的涡流。

  少女的身体在一层层的坍塌和枯竭,彷佛有什幺在吞噬着那一具美丽的躯体。不过片刻,转轮的金光熄灭,那个鲛人从公主的身体里血淋淋地抽出手来。萨仁琪琪格公主无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躯体内血肉全部消融殆尽,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层空壳!

  他摊开手掌,手心那个金色的命轮缓缓停止了转动:轮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随着旋转,第四支已然渐渐成形。

  “好了,”他凝视着死去的少女,低声,“驱魔结束。安息吧!”

  未嫁而死的少女横躺在高台上,篝火明灭跳跃,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那张娇丽如花的脸朝向西方,凝结着恐惧、痛苦,和期盼,似乎还在盼望着能看情郎最后一眼——然而,那个被夺去红羊的沙漠青年被击倒在村寨外的荒地里,重伤到无法赶来,一对恋人就此天人永隔。

  旅人看着渐渐死去的少女,忽然间跪了下来,在她身边阖上双手低声祈祷,面容哀伤沉痛。

  萨仁琪琪格的三魂六魄在他的祝诵声里慢慢散开,离开躯体去往黄泉。然而,她的眼睛里却凝聚着千般不忿,眼睛始终大睁着,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夺走她生命的人,瞳孔里充满了憎恨和不甘。魂魄在消散,有一层黑色的东西从她身体里蠕蠕而动,要脱离躯壳。

  “那幺重的怨念啊……不甘心幺?”那个人轻声叹息,“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他低声念动咒语,握起了左手,一缕灵光在手心瞬间凝聚成明珠——

  那是镇魂术。

  “看来,还是要把你交给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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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帖被xeiguineng在2015-04-10 19:2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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